停不下来的套现 揭网贷业“薅羊毛”背后的利益链条

5月20日，广东惠州一家名为“e速贷”的网贷平台突遭当地警方“例行常规调查”，这让远在江苏南通的刘明开始寝食难安……

4天后，“e速贷”发布公告称，平台运营停滞。“e速贷”被坐实“出事”后，恐慌情绪迅速在投资人群体中蔓延。此时，刘明发现自己无法提现的“代收”(本金+利息)金额已高达14.5万。“拿回自己13万本金”成了刘明最迫切的诉求。

与刘明持相同诉求者还有数百人。5月25日，数百名“e速贷”投资者曾前往广东省相关部门反映诉求，“但只拿回了一个信访的回条”。而就在当天，惠州警方通报“e速贷”案件，将此案定性为非法吸存。此后，惠州警方先后两次就“e速贷”事件发布案情通报。

6月29日，惠州警方最近一次的案情通报中，警方发布消息称：“经惠州市惠城区人民检察院批准，‘e速贷’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案中，丘某琼等11名犯罪嫌疑人被依法执行逮捕，对犯罪嫌疑人朱某飞、彭某丽2人依法采取取保候审措施。”

对于警方“e速贷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”的通报，刘明这些投资者并不认同，他们仍然对“e速贷”抱有“希望”。

信息的缺失让这些“中雷”的网贷投资者们，感觉“e速贷”事件“似乎总有人在操控”。自己的“合理”诉求又一直得不到回应，一些网贷投资者开始走上漫漫维权之路。

从今年年初开始，网贷平台频频“出事”昭示着网贷业生态环境的进一步恶化。据新华社报道：2016年1月至6月新增问题P2P平台共计695 家，其中，失联、跑路的平台分别为281家和147家，再加上9家警方介入平台，这三种恶性问题P2P平台合计占比高达62.9%。

清盘、跑路、被收购、被查封，成了问题平台最终的四种结局。

“薅羊毛”QQ群里，“羊头”发布“羊毛”信息。

“薅羊毛”的“羊毛党”

刘明告诉凤凰江苏，自己接触网贷是从“薅羊毛”开始的。正是通过“薅羊毛”，数以千计的投资者开始纷纷进入网贷业。

网贷自2011年在中国出现以来，在“全民理财”和“互联网金融”背景下，整个网贷行业经历了一段量价齐飞的“疯长期”，大量热钱涌入。

一些新生的网贷平台为了吸引更多的资金，需要通过发放“羊毛”的方式积攒人气、提高知名度。“羊毛”通常以现金返现和发放实物为主要形式。这就催生了一个数量庞大，混迹于各大小网贷平台，以“薅羊毛”为主要盈利手段的群体——“羊毛党”。

“羊毛党”其组成人员身份复杂，几乎涵盖了社会各个职业。这些“羊毛党”常常在各个网贷平台通过首次投资来套取超额收益，一般首次投资达到相应额度即可获得网贷平台赠送的现金返现、实物奖励、或投资抵用券。这个套现的过程在网贷界被称为“薅羊毛”。

由于经济增速放缓和相关监管的缺失，近年来网贷平台数量快速扩张背后常常伴随着大量平台跑路、倒闭的“阵痛”。

从2014年初直接注册无需投资就能获得平台赠与的现金奖励，到今年开始必须投资才可以套取“羊毛”。“薅羊毛”的门槛和成本，也在随着网贷业生态环境的日趋恶化逐渐水涨船高。

2016年初银监会要求网贷界在未来17个月里进行自我整改，但在一个资本逐利的年代，以“薅羊毛”现象为代表的网贷乱象很难禁绝。

发放具有足够吸引力的“羊毛”，从而快速提高知名度和交易量，仍然是一些新兴的中小网贷平台快速吸纳资金的首选。围绕着“羊毛”，网贷平台、广告公司、“羊头”、“羊毛党”组成了一条特殊的利益链条。

网贷平台、广告公司、“羊头”、“羊毛党”组成了一条特殊的利益链条。

“羊头”背后的利益链

湖北武汉的王朗是名专业“羊毛党”，先后投入50多万元用于“薅毛”。

王朗告诉凤凰江苏，自己主要通过“薅羊毛”QQ群获取信息。看到群里有推手发布出“羊毛”信息后，王朗会去对这些网贷平台进行筛选，然后再选择是否接单。

凤凰江苏加入了数十个“薅羊毛”QQ群发现，这些QQ群人数多的近千人，人数少的也有数百人，入群的几乎都是“羊毛党”，而群主则被称作“羊头”。这些“羊头”们在群里都很有号召力，常常“一呼百应”。而推手作为“羊头”的下家，随时接单再下推给“羊毛党”。

管理到位的“薅羊毛”QQ群里，“羊头”会将不同平台的信息和返现金额以及最重要的信息——推荐羊毛党注册投资的网络链接，做成像餐厅里的菜单一样，放在群公告里，供群里的“羊毛党”浏览。

当“羊毛党”在QQ群里看到“羊头”发布的“羊毛”信息后，他们会依据自己的风险承受能力选择是否接单。如果接单，就开始了“薅羊毛”。

“羊毛党”们需要私聊“羊头”或推手，确定“薅羊毛”的步骤和返现金额。然后，通过点击推广注册的链接进行注册，充值和投资标的。在完成投资后，羊毛党会将投资成功的信息截图给羊头或推手，同时留下自己的支付宝账号给推手，等待验证无误后打款，这个过程称为“交单”。

推手或“羊头”将“羊毛党”完成的单子上交给自己的上家，最终回传到整个体系顶端的广告公司那里，在确定无误后，广告公司将返现的金额划拨给下家，然后层层克扣，最后回到与羊毛党直接联系的推手手里。推手在其中拿走自己的“推广费”后，将余款打入羊毛党的账户中。

“接单—注册投资—交单—返现”就是“薅羊毛”的整个过程。

数位资深“羊毛党”告诉凤凰江苏，“羊毛”就是“羊毛党”通过做单投资，能真正获得的投资收益。但这笔钱已经被“羊头”、广告公司、推手扣去了部分收益。

根据被推广平台的安全性和每单返现金额的多少，“羊毛党”将可做的单子分为“羊腿”、“大羊毛”和“小羊毛”三大等级。

“羊腿”是指那些安全度很高且返现高的大平台，是他们眼中优质的羊毛，基本不用担心投资产生的平台跑路风险，一般很难见到。而“大羊毛”要么是指返现低但安全度高的平台，要么是指安全性一般但返现较高的平台，“小羊毛”是指那些返现力度小且不太安全的小平台。

据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“羊头”介绍，在竞争激烈的网贷界，一些不知名的网贷平台为了快速提高知名度和交易量，其运营团队会将推广的任务外包给广告公司，两者之间通过签订推广合同确定推广的指标和费用。

这些广告公司是整个“薅羊毛”利益链的第一层;广告公司会联系到“羊头”，“羊头”是指那些真正寻找“羊毛党”的职业推手，他们负责与广告公司联系，商量每家推广平台返现的价格与额度，他们构成整个利益链体系的第二层。在谈妥价格后，广告公司会根据“羊头”的推广能力，分配不同额度和指标，让他们寻找下家，即真正做单的“羊毛党”。

一般来说，人脉广和信誉较好的“羊头”能分配到更多优质的平台推广任务。“羊头”是真正实施推广的群体，他们都是通过建立QQ群，在群里发布 “做单“任务给羊毛党，能力强的“羊头”自己可以直接对接“羊毛党”，能力和人脉较弱的“羊头”则需要再寻找“推手”(行话叫“推子”)协助推广，寻找 “羊毛党”接单。

从广告公司到“羊头”，推手，再到羊毛党，构成了完整的推广渠道，每一层都会克扣部分推广费用，再向下转包，以赚取推广差价。在这个利益链条中，起着上下衔接作用的“羊头”成了不可或缺的重要“关节”。

对于那些资质一般的网贷平台而言，推广平台，吸引“羊毛党”进入是风险很大的事情。在“羊头”和推手的推波助澜下，“羊毛党”会在很短时间里榨干平台的推广费用，如果网贷平台无法完成融资或吸引到优质的长期投资人，一旦平台资金链断裂，跑路或倒闭就在所难免。

实际上，平台被羊毛党“薅”垮的案例并不罕见。网贷平台本身就是始作俑者，而“羊毛党”们为套取超额收益的那份难以遏制的贪婪，也共同造成了中国网贷界恶劣的生存环境。

壹文财富被羊毛党“撸垮”了。

被羊毛党“撸垮”的平台

2016年5月27日，北京网贷平台壹文财富发布公告称，“平台遭遇不法人员冒用他人信息进行注册投资，公司法务部分已经冻结投资金额 540~800元账户”，要求“手持身份证和提现银行卡”进行实名验证。这则公告推出后，大量关于该平台提现困难的帖子在网络上出现，在投资者恐慌情绪下，壹文财富随即遭遇挤兑，并导致其后到期投资人的回款遭遇延期兑付，形成连锁反应。

于是，壹文财富被羊毛党“撸垮”了。

“如果羊都不在了，谈羊毛还有意义?”在专业“羊毛党”王朗看来“薅羊毛”本身就是一个不太健康的现象。

由于大多数“羊毛党”会选择投资期限最短的标(通常为一月标)来套取“羊毛”，所以当月在大量羊毛党资金的涌入的背后，平台必须面对一个月后大量羊毛党资金流出的压力。

从平台角度而言，除了纯诈骗的“旁氏”平台。一般平台祭出“羊毛”的本意是为了聚拢人气，留住羊毛党，将他们变为忠实的投资人。在网贷业竞争日益激烈的背景下，无论大平台还是小平台，日子都不好过，很少有平台能完全放弃“羊毛”这种营销手段。

在“二八效应”的市场规律下，资本逐渐富集于实力雄厚的大平台。对于大平台而言，虽然吸引了更多投资人涌入，但大量“羊毛”背后隐藏的运营成本支出、提现压力和对网站服务器在内硬件技术上的考验，对于任何一家财大气粗的平台而言，都是无法气定神闲从容应对的。南京某网贷平台风控人员李非告诉凤凰江苏，“在压力面前，平台除了抬升羊毛门槛、缩减羊毛金额甚至降低投资回报率以外，也别无办法。”

而对于患有“资金饥渴症”的中小平台而言，为了生存，它们不得不铤而走险，继续以高额“羊毛”返现的方式争夺客户资源。“烧钱”赚人气的竞争，除了使这些中小网贷平台运营成本快速飙升外，“爆雷”的风险也成倍放大。

这些，不但使专业“羊毛党”群体将其划入“撸完一次就跑，不能复投”的名单之列，也使得普通投资者对平台运营能力和目的产生怀疑。

对于无数包括“羊毛党”在内的网贷投资者而言，平台的正常运转以及提现的准时是他们最关心的事情。一旦网络上出现关于某个平台的负面消息，“羊毛党”和投资人就会选择夺路而逃，挤兑的压力有时直接造成了小平台资金链的断裂。

在中国网贷发展史上，一旦平台本身失去对“薅羊毛”的控制，本身势力较弱或缺乏运营经验的平台非死即伤，被羊毛党“撸垮”的平台也不在少数。

一些平台为了自救免于破产清盘，常曝出平台大战“羊毛党”，限制“羊毛党”提现的新闻。今年以来，以往只会在民营系小平台身上出现的打击“羊毛党”现象也在国资系平台上蔓延。

被羊毛党“撸垮”的壹文财富正是此例。

广告公司、“羊头”与网贷平台签订的推广协议

“羊毛就是钩子，钩的是人的贪欲”

从2015年1月19日开始，50岁的朱志国心中就一直藏着一个大秘密。

惠州的一家名为“文妥财富”的网贷平台“出事了”，使他一夜间损失了22万元。朱志国没敢告诉家人，只能躲在南京的家中整宿整宿的失眠。

在2014年初进入网贷行业前，朱志国已经炒了十几年的股票。“开市的时候老要盯盘”，这让渐渐步出中年的朱志国感觉精力跟不上。他突然发现网贷投资不仅收益固定，而且不需要每天盯着，“等于是到期收钱，很适合自己的实际情况”。

和很多网贷投资者一样，朱志国接触网贷也是从“薅羊毛”开始的。

朱志国第一笔投资投给了一家位于河南郑州的网贷平台，金额5万元，标期3个月。满标后的第二天，平台就给朱志国返现了4000元，“这个还不包括投标正常的利息，你算算它的年化收益率有多高。”

这让朱志国开始有点上瘾了。

他开始不屑于赚“薅羊毛这点小钱”，而是雄心勃勃地直接进入网贷平台进行大额投资。

朱志国将网贷平台按利息高低分为三档，“超过国家规定的基准贷款利率4倍的平台我不敢投，当时利率大概在6%的样子，也就是24%以上的我没碰，但是如果平台利率低于10%，我又嫌低。所以选择重仓的平台利率一般在15%~20%之间。”

在投资网贷时，网贷平台的客服非常热情，这让朱志国觉得自己作为投资人，“得到了尊重”。朱志国告诉凤凰江苏，自己正是通过薅羊毛，熟悉了整个投资流程。而整个网贷投资体验过程让朱志国感觉非常好，“我觉得自己的钱投资得有价值”。

于是，朱志国将几乎大部分资金都配置到了网贷里。除了文妥财富，朱志国还投资了数家网贷平台，每次出手都至少10万元起步，最多的一家一次投了70万元，最高峰时累计投入网贷平台的资金高达200万元。

在这1年多的网贷投资活动中，朱志国一共产生了60多万元的坏账和呆账，他开始靠开“黑车”来补贴家用。

朱志国称自己此前绝不相信一个平台会跑路。朱志国告诉凤凰江苏，自己考察一家网贷平台的好坏，一是看重平台老板的人品，二是看重是否具备资质。“如果平台没资质，政府怎么会允许它开?如果它骗那么多钱，公安不去抓它吗?抓住就肯定坐牢的啊!”

文妥财富事发后，朱志国发现自己的想法“真是太幼稚了!”

他开始维权，他要讨回自己的22万元。

但维权之路似乎陷入了僵局，“当地警方和法院在互相踢皮球”。朱志国称，自己一定会维权下去。“我是相信政府的，不能让恶势力猖狂下去。我现在就在等待最后的结果，如果不公，我会采取行动。”

网贷投资出事后，朱志国觉得除了资金血本无归外，更大的伤害是造成了他“人与人之间信任的崩塌”。

朱志国说，今后他再也不相信网贷平台了。他开始反思，“薅羊毛就是种用来招徕人气的营销手段，就是一个‘钩子’，勾的是人的贪欲。目的就是吸引你投入更多的资金。让你在自信心和欲望膨胀的情况下，失去理智，选择性地忽视网贷高风险的事实。”

“是个人欲望的膨胀和社会监管的缺失造就了我的不幸”，说完这句话后，朱志国攥了攥拳头，神情复杂……